動刀的必死於刀下


【聯合報╱張系國】


 
耶穌基督說過:「動刀的必死於刀下。」他老人家如果在今天,顯然也會反對美國出兵伊朗、伊拉克或者開刀動手術或者鑿開陷阱……


蘿麗打電話來,劈頭就說:「張先生,麻煩來了。」


每次聽到蘿麗這麼講,我的一顆心就往下沉。不能不故作鎮靜問:「蘿麗,什麼事情?」


「先是抽水馬桶的髒水沖不下去,」蘿麗說:「我倒了一桶水,好容易沖下去了,湯姆卻在地下室大嚷,髒水從地底一直冒出來,太可怕了!」


「不要緊,」我連忙安慰蘿麗:「我立刻找工人來修。」


「我們全家都要使用廁所,事情非同小可,你一定要趕快啊。」


「立刻立刻,」我再三安慰蘿麗:「不過現在已經下午六點,再快恐怕也是明天早上了。今晚請你們忍耐,對不起,謝謝。」


蘿麗是我的房客。列位看官或許奇怪,張某人教書、指導博士生作研究、寫小說不夠忙,還要兼任房東,吃撐了活得不耐煩不成?只因近來房地產市場低迷,我買了新房搬家後,老房子一直賣不掉。幫我賣房子的仲介薇拉勸我索性出租,至少不致向下沉淪變成無人住的破舊空屋。我一想也對,就簽了約讓她幫我出租,租金也聽從她的建議訂得極低。果然薇拉不久就幫我找到房客。這位薇拉女士是猶太裔資深熟女,年紀少說六十好幾,做事乾淨俐落。她坦白對我說,她找到的房客剛剛離婚,並沒有很好的信用歷史,但薇拉認為值得幫她一把,要我不必擔心。因為房租很少,薇拉建議我不妨自己管理,避免再讓她的房地產仲介公司抽管理費,應該不會太麻煩的。


薇拉會這樣建議,事後想起來最主要還是因為她和蘿麗都是猶太人。猶太人從不忌諱胳膊向內彎幫自己人,這是他們的傳統美德。如此這般,我居然變成房東!這位蘿麗女士果然如薇拉所說,是位力爭上游的單親媽媽。蘿麗有點類似歐巴馬的母親,前任老公湯姆也是黑人。她告訴我湯姆非常聰明,兩個兒子都是天才兒童。蘿麗為什麼願意租我的老房子?除了房租便宜外,也是因為學區好,她要效法孟母三遷。所以列位看官,房子別的條件差些都無所謂,還是地點最重要!


蘿麗全家三口就此住定我的老房子。開始時她不很滿意,嫌房子太髒,說她單單清理客廳的玻璃櫃就清理了一個下午!我對她解釋,獨居男人裡面我已經算是很愛乾淨的,但是男人和女人對乾淨的定義不同。例如我也經常吸地,可我說的「經常」是每三個月吸一次地,因為一個人住實在不須太頻繁打掃,徒惹塵埃。客廳的玻璃櫃我也經常清理,但玻璃櫃為的是陳列擺設,這裡說的「經常」是每五年到十年清理一次。這麼一解釋,蘿麗也就釋然。後來她發現我很能體諒她的處境,房租遲幾天甚至幾星期都不抱怨,所以雙方關係不錯。去年她的前任老公湯姆從美國南部回來,雖然兩人沒有再結婚,但湯姆住進她家的地下室等於部分復和,我真替他倆高興。可這也就是為什麼蘿麗會發現地下室髒水氾濫成災的原因,凡事有因便有果。


話說蘿麗打電話來求救,我立刻找到本地頗具規模的水電行,果然明早才能派人來。做房東的麻煩是接洽和監督這些修理事情必須親自出馬。第二天我索性帶了電鋸到舊家,一方面乘機清理庭院,一方面監督修理。時代真的不同了,新出品的電鋸小巧玲瓏,使用八伏特的電池卻大腿粗細的樹幹全可以鋸,連我這樣的外行都能操作。正在鋸樹,水電行的工人羅柏到了,是個白髮老頭。他看到我自己在幹活,舊家也破破爛爛,立刻說:「三百五十。」


「三百五十什麼?」


「三百五十,我用蛇頭管試通地下室的下水道。」他說:「但是不能保證成功。」


事到如今只有讓他敲竹槓。但三百五十美元能夠弄通下水道,還算合理。才鋸倒一棵楓樹,羅柏從地下室冒出白頭來。


「小陷阱全塞死了,蛇頭管根本伸不進去!」他說:「現在只有一個辦法。我們必須把小陷阱鑿開,然後用強力水槍通進去清理乾淨,再等市政府派人來檢查。檢查合格我們才能夠封上水泥。」


天哪!這麼折騰,這一修要多少天廁所都無法使用!而且市政府還要派人來檢查,萬一挑剔出什麼問題,怎麼辦?羅柏看我臉色不對,說:「不用擔心。你立刻簽約,我們今天下午就動工鑿開小陷阱,明天就可以清理好。」


「但是還要等市政府派人來檢查……」


「是的,這種工程必須市政府檢查通過。一共有個五、六天就可以了。」


看他說來輕鬆,我只好說:「恐怕只有這樣。多少錢?能保證修好嗎?」


「一千七百。但是我們只能保證小陷阱暢通,沒有辦法保證完全暢通。因為小陷阱連通到大陷阱,才接到外面的下水道。」


「什麼?還有大陷阱?」


羅柏怕我不信,帶我到地下室去看。果然牆邊還有另外一個洞口,裡面黑乎乎的什麼都看不清楚。「這洞口就直通到大陷阱。」


「萬一大陷阱也塞了呢?」


「所以我說,我們只能摸著石頭過河,走一步算一步。萬一大陷阱塞了,我們如法炮製,再把大陷阱鑿開清理乾淨。」


「這又要加多少錢?」


「三千五百。這個修完就完全暢通了!」


看看羅柏似笑非笑的表情,明白今天是完全輸給他了。他們公司就靠這個吃飯,找到機會不狠狠敲一記,對不起自己。但我又無法不用他們。怎麼辦?


「我對打破陷阱的做法實在不能接受。你剛才提到強力水槍,能不能用強力水槍通進小陷阱去清理?」


「小陷阱全塞死了,蛇頭管都伸不進去,強力水槍當然更伸不進去!」羅柏回答得很乾脆:「我幹這行三十年了,還不知道嗎?」


「我剛才看到通往大陷阱的洞口是直的,也許可以用強力水槍通進去清理大陷阱?」


「小陷阱都不通,你去清理大陷阱有什麼用?」


「當然有用。」我說:「如果可以清理大陷阱,證明後段沒有問題,那時我們再回頭對付前段,也比毫無把握就先打破小陷阱來得好些。」


羅柏說不過我,只好說:「我幹這行三十年了,還不知道嗎?這樣做是沒有用的。」


「調來強力水槍車要多少錢?」


「四百元。」


「好,那麼我們就先試用強力水槍。但是既然我花四百元調來強力水槍車,請你在合約裡寫明白,你們會使用強力水槍試通小陷阱和大陷阱。」


「沒有用的。小陷阱全塞死了,強力水槍伸不進去的。我幹這行三十年了,還不知道嗎?」


在我一再堅持下,羅柏只好這樣寫合約。等到合約寫好,我簽了字,他又要求先付款。我和顏悅色拒絕了。


「我有糖尿病,現在必須去用午餐,不然會暈倒!等你們幹完活我再付款。不必擔心,我們中國人有句話說: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。我是和尚,這房子就是廟,明白吧?」


我不知道羅柏聽懂這比喻沒有,反正信用卡在我身上,我不付,他也沒轍,就看誰更想作這筆生意。其實我真的幾乎餓暈倒,好在老友喬治李開的芷園餐廳就在附近。喬治不在,他的姊姊管店。我點了芥蘭雞健康快餐。侍者端來的芥蘭雞淡而無味,沒有任何醬汁,原來醬汁分開盛在小碟裡,另外有一小碗糙米。喬治真是有心人,把菜和醬汁分開放是個好主意,這樣客人可以自己斟酌。分開放……


我一下想通了,趕回到舊家。水電行的強力水槍車已經到了,羅柏和開強力水槍車的工人正在聊天。我把羅柏叫到一旁,低聲對他說:「如果強力水槍能夠打通兩個陷阱,除了四百元外,我另有小費謝你。」


「多少?」


「一百元。」


「不必了。」羅柏突然提高聲音說:「解決顧客的問題是我們的責任。」


後面一句話顯然是說給另外一人聽的。一會兩人開始工作,羅柏說:「老闆,進來地下室看我們怎麼弄吧?」


這是他第一次稱我老闆。我笑說不必了,我完全信任你們。半小時後羅柏出來說:「老闆,兩個陷阱都通了。我們還插入電眼,讓你可以親眼看到裡面的狀況。」


現代科技真是神奇,連陷阱都可以通入電眼觀察,就好像做胃鏡檢查一樣。果然裡面乾乾淨淨。我對羅柏說:「太棒了!我愛你。」


「先別愛得太早。」羅柏說:「老闆,你看到大陷阱底下的積水沒有?」


我仔細觀察,電眼的下方果然有些晃動的積水。「對的,有問題嗎?」


「這表示大陷阱的陶管破裂了。如果不鑿開大陷阱,換掉破裂的陶管,將來還會再度堵住。」


又來了!我真想說,剛才如果依你的建議鑿開小陷阱,現在豈非任你宰割?但我無意為難羅柏,他演這齣戲也只是為人作嫁。有錢人花大錢換陷阱,沒錢人用強力水槍打通陷阱,再沒錢的只好用蛇頭管慢慢通陷阱,遲早都可以解決問題。從水電行的立場,當然希望顧客多花銀子。多少不必換的陷阱,就這樣被鑿掉!


羅柏的建議再度被我否決,也就不再嘗試,反而開心和我大聊足球。我一面和羅柏聊天,一面突然想通美國的醫生其實也一樣,動不動就建議病人開刀。多少不必開刀的病人,就這樣冤枉吃了一刀。這還是幸運的,不夠幸運的說不定因此送了性命。大導演胡金銓就是因為多次動心導管手術,他太大意以為毫無問題,最後一次不幸因此一睡不醒。金銓少拍多少部好電影,我們也少欣賞多少部好電影。


能夠不動刀子,最好不要開刀!英特爾從前的總裁葛洛夫晚年得了癌症,後來寫了一本書談他和癌症奮鬥的經驗,也勸人輕易不要動刀。葛洛夫是匈牙利人。匈牙利人是匈奴的後裔,匈奴當年被霍去病打跑才徙居歐洲,是中國人手下敗將。所以葛洛夫比較能夠接受東方人的觀念,一般美國人還是不能接受的。


耶穌基督說過:「動刀的必死於刀下。」當然耶穌指的是不要動武,但是他老人家如果在今天,顯然也會反對美國出兵伊朗、伊拉克或者開刀動手術或者鑿開陷阱。這就叫作舉一反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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