書摘 3:開刀房



 


──牙周病?


我在1998年10月回到台灣,一個月不到,媽媽打電話回來,說爸要回來看牙齒。


「牙怎麼了?」


「腮幫子腫起來了,可能是牙周病。」


電話是我接的,一聽就覺得不對。看個牙周病,為什麼要回台灣?


我們到機場接爸爸時,第一眼就看到他左耳下的腫大。我們刻意不去看那個部位,免得他不自在。回家路上有說又笑,但那腫大的地方,像已經爆開的安全氣囊,壓著我喘不過氣。


第二天,我們去看牙醫。「牙周病的確可能造成脖子腫起來,」牙醫說,「不過您這個應該不是牙周病。我建議你們去耳鼻喉科看看。」


「那這是什麼狀況?」我問牙醫。


「很難說,別擔心,先到耳鼻喉科讓醫師看看。」


當醫生說別擔心,我就開始擔心。當醫生介紹我去看另一個醫生,我更擔心。


耳鼻喉科的醫生戴著帽子和口罩,我看不到他的表情。他只看了一眼,立刻說:「你們去做一個電腦斷層。台大醫院要排很久,你們到耕莘醫院做比較快,片子當天就可以出來,拿到片子再來找我。」


當我聽到電腦斷層時,我已經想到最壞的狀況。但我沒說,也不敢問。一家五人都沒說,也都沒討論。我們都想到了最壞的可能,但仍期望是最好的結果。


耕莘醫院人不多,三天後就可以做。電腦斷層在地下室,我們排下午第一號。爸爸是謹慎的人,我們很早就到。攝影房還在午休,走廊上空無一人。安靜得令人發瘋,特別當你在等待判決結果。


「請家屬在外面等一下。」輪到爸爸去照相時,護士請我在外面等。


「沒關係,我一下就好。」爸爸說。


爸爸走進攝影房時,像牆一樣厚的鐵門慢慢闔上。門上放射線的警告標誌,像正午的豔陽,逼得我睜不開眼睛。


電腦斷層的片子當天就出來了,整齊地裝在牛皮紙袋裡。我們可以拿出來看,但怕看了後自己亂猜。我們握緊封口,拿到耳鼻喉科醫生處。


「這個要盡快處理。」他只簡短地這麼說。


我們的心當然沉了下去,但仍試圖安慰自己:沒關係,有可能是良性。


爸爸異常冷靜,沒有立即反應,好像醫師只是告訴他:感冒要多休息。事實上,在接下來兩年的治療過程,縱使在最不堪的時刻,他從來沒有失態過,彷彿他已跟上帝套好交情,有把握自己最後終會被保送上壘。


事後我想,我的人生,就是在耕莘醫院那個下午開始變化的。雖然當時我沒有體會,但接下來兩年發生的事,慢慢從根部,改變了我的一生。


──那一團紅色的東西


在親友的介紹下,我們找到了台大耳鼻喉科的權威醫師。他五十出頭,既有經驗,也有體力,正處於醫師的巔峰狀態。


「這是淋巴結,」他用「結」,而不是「瘤」,讓我燃起希望,「先開刀化驗,如果是惡性,可以整個拿掉,也可以用化療。」


因為淋巴流動,散布全身,所以淋巴瘤通常不開刀,而用化療。爸爸考慮過後,決定開刀,把整個腫塊拿掉。當時他已經七十二歲,開刀風險很高。但一向保守的他卻決定冒險,「開刀才可能根治,我要積極治療。」他和我們都希望:如果開刀能一切清光,斬草除根,爸爸又可以跟新的一樣。


開刀房外有電視螢幕,上面寫著每位病人現在的狀態:「準備中」、「手術中」、「恢復中」。家人唯一能做的,就是盯著那螢幕看。我們醫生的計畫是:開刀,立刻化驗,如果是惡性,接著動手術拿掉。


這個計畫代表:爸爸在裡面待的時間愈久,惡性的機率愈高。


我們盯著那螢幕看了五個小時。


鐵門打開時,護士叫爸爸名字的家屬,當時我和媽媽在外面,我說:「媽,你在外面等。」


那是我第一次進入手術房。迎面襲來藥水味和強光,打了我一巴掌。再襲來的是手術袍上沾滿鮮血的醫生。他全身包得緊緊地,我看不到他的表情。但我看到他手上拿著一個透明塑膠袋,裡面裝著一團紅色的東西。


「王先生,」他把那包紅色的東西舉起來給我看,「這是你爸爸的淋巴結,是惡性的,我們已經盡量把它清乾淨了。」


「清乾淨」是好事,但我一點都沒有高興的感覺。我五官只接收到兩個訊息:惡性,和那包血肉。我驚訝地發現:人肉,和菜市場賣的肉,看起來並沒有太大不同。


──不用陪我


「清乾淨」只是好聽。癌細胞善於蔓延,特別是淋巴本身又散布全身,淋巴瘤很難清得乾淨。所以開刀之後,還要化療。到此時,家裡所有的人,包括爸爸,還是抱著積極治療的態度,希望最後能全身而退。


爸爸在整個治療過程,從來沒要我們陪過。他住院,也堅持要我們晚上回家。那兩年,他唯一一次開口求助,是開完刀的那個晚上。「麻藥剛退,感覺怪怪的,今晚你留在病房好嗎?」那是我這一生唯一一次,爸爸請我幫忙。那是我這一生唯一一次,看到爸爸的脆弱。


我希望他更脆弱。我猜想任何人經歷了這樣的病痛,都應該要更脆弱。若是我,會希望有人二十四小時陪我,聽我怨天尤人,讓我排洩身體和心理的垃圾。但他不是這樣。溫和的外表下,他其實像釘子。他對家人從不大小聲,但對癌細胞卻六親不認。住院的日子,晚上不到九點,他就催我們回家休息。早上不到九點,他就催我們趕快去上班。雖然那時我沒工作,根本不用上班。但他還是說:「不用陪我,去忙你的。」他怕麻煩別人,甚至對家人都像對客人一樣。


我不知道他的堅強哪裡來的。軍中、加拿大、年紀或是自信?我不知道。我只知道我沒有。有人停車堵住人行道的出口,我就會不高興。有一天腫瘤堵住我脖子的血管,我不知道我會有什麼反應。


爸爸躺在病床上,我坐在窗口的沙發。我想起也不過八年前,我們都還沒有出國留學前,還是他坐在駕駛座,我躺在車的後座。短短八年,躺在床上的人從我變成了他。父母子女,總是在時間的流動中,慢慢對調了位置。


而如今,該是我起身的時候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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